在中国战略研究界的圈子里有个笑话，说的是美国和欧洲应对战略安全形势的决策方式差异。在战略研究界的专家看来，美国看到不顺眼的人，先撸起袖子施展肌肉，把别人打一顿，然后再讲道理；而欧洲举手投足总是优雅又从容，喋喋不休地口吐莲花，似乎能把稻草说成黄金，从不会有粗鄙的举动，可是华丽的浮言虚辞却掩盖不了空虚的内心。

　　随着乌克兰危机的急剧升级，美国和欧洲再次显现出鲜明的差异与分歧。

　　欧洲人频频穿梭，美国人怒目相向

　　自2021年10月出现乌克兰危机以来，美国和欧洲之间就出现了显著差异。美国总统拜登明确支持乌克兰未来加入北约。随着俄罗斯愈加频繁地向俄乌边境调兵遣将，对乌克兰虎视狼顾，拜登政府和北约架构向乌克兰提供了真真切切的物资与装备援助，而不像德国的朔尔茨政府那样仅仅意思一下，象征性地提供了几千顶头盔。俄罗斯在乌克兰边境持续加强军事力量、要求北约在安全方面作出不再进一步扩大其影响力的明确保证。美国予以明确拒绝，而且向东欧部署了更多军力。欧盟和德法将2014年2月以来不断翻新的《明斯克协议》视为欧洲外交的一项成就，认为这一协议是通向和平的捷径，体现了欧洲的软实力和欧盟的“规范性权力”。美国人对《明斯克协议》(Minsk Agreement)不感兴趣。拜登政府坚信，鉴于现实政治的本质，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新一轮入侵将不可避免，因而美国人在军事上和战略上不断做出强硬的姿态，为对俄摊牌做了准备。

　　与美国人相比，欧洲人对俄罗斯的态度要缓和得多，也优雅得多，但各种外交举措却显得有些进退失据，踌躇犹疑。法国总统马克龙、德国总理朔尔茨和英国外交大臣特拉斯，一个接一个地分别访问了乌克兰和俄罗斯。欧洲政治领导人在基辅和莫斯科之间频频穿梭，来似一阵风，去亦无影踪，个个都无比优雅地发表演说，苦口婆心地两边劝和，而且他们都略带自豪和欣慰地宣称，俄罗斯总统普京已经向他们明确保证，不会对乌克兰使用武力，一定会缓解俄乌边境的紧张局势。然而，美国作为欧洲的盟友，不仅不相信欧洲，而且对欧洲人执着于穿梭劝和的外交行动满怀疑虑。虽然拜登和美国国务卿布林肯从未公开批评或贬低欧洲人，但他们不仅坚持对俄罗斯怒目相向，而且对欧洲人的斡旋行动冷眼旁观，没有做出任何明确或积极的回应。

　　与此同时，大西洋理事会、布鲁金斯学会、美国传统基金会等美国最具影响力的智库和利益集团里的专家学者则越来越不加掩饰地批评欧洲人。他们直言不讳地指出，欧洲的外交行动是“软弱的姑息”，不会有结果。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将欧洲领导人与1938年的英国首相张伯伦相提并论，认为他们对俄罗斯的斡旋，如同1938年张伯伦尽力促成《慕尼黑协定》那样可笑。他们毫不客气地将法德前领导人默克尔和奥朗德的外交遗产定性为“可耻的绥靖政策”。大西洋两岸的情绪出现了微妙的差异。现在乌克兰局势的升级表明，美国人的谨慎可能是有道理的，因为拜登政府的悲观预计确实是一语成谶了。

　　欧洲单相思的“和平”已成镜花水月

　　美欧在重大安全问题上的分歧并不新鲜。回顾1991年冷战结束以来的几十年，美欧在西方以外的重大地区危机或冲突上出现了好几轮纷争。2003年伊拉克战争爆发前，美欧之间的激烈争吵在看似和谐的跨大西洋关系上撕开了第一条裂痕。从此以后，在“阿拉伯之春”引发的中东乱局中，在伊朗核问题上，在亚太各方角逐的地区热点问题上，在反恐问题上，美欧的分歧乃至争执不断出现，可谓跌宕起伏。

　　一方面，这种分歧根植于美欧之间在观念层面的鲜明差异。美国的外交决策很大程度上依然以现实主义为导向，注重从地缘政治的视角审视世界，将国际冲突视为赤裸裸的权力斗争，必要时愿意硬碰硬；而欧洲的知识界乃至政治精英仍然或多或少地醉心于1990年以后全球化高歌猛进的时代的荣耀，对新自由主义经济理念引导的国际秩序一往情深，心心念念于依靠“规范性权力”维护“国际法秩序”的“欧洲软实力”，期待一个“后工业化”、“后现代”的“美丽新世界”。然而，这个世界仍然处在地缘政治驱动的“现代”阶段。

　　即使在欧洲内部，英国脱欧、难民潮和民粹主义力量的兴起，也使精英们的理想被现实击得粉碎。实际上，从1990年代末的巴尔干冲突以来，欧洲周边每当出现局部冲突之时，德法和欧盟都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对局势演变都没能产生实质性的影响力，在战略安全领域，欧洲既不能形成一股合力，也难以制订出系统而切实的战略架构。

　　另一方面，“硬实力”的缺乏也使欧洲形成了“弱者心态”，使欧洲政治精英惯于两面下注，左右摇摆，多方转圜，总想着让美国人替他们火中取栗。面对俄罗斯这样的强硬大国，尽量避免针锋相对，硬怼强抗。这种欧洲式的“灵活性”，也使美欧彼此暗生怨忿，相互猜忌。

　　现在，乌克兰的危机已演变为俄乌间的直接战争，俄罗斯军队在乌克兰领土上长驱直入，意味着仅仅一周之前欧洲领导人如同单相思一般描绘出来的“和平”大饼已成镜月水花。随着俄罗斯的步步紧逼，中东欧国家感受到愈加沉重的压力，对欧盟和德法关于“欧洲共同安全体系”的蓝图，也必然会形成愈加强烈的疑虑。过去20年间欧洲政治精英围绕这一体系，进行了无数次讨论，然而面对俄罗斯引发的2008年格鲁吉亚危机和2014年乌克兰危机，欧洲政治精英们其实一筹莫展，毫无建树。而现在，与2008年和2014年相似的戏码又一次上演了。此情此景，必然令中东欧国家胆寒。以此观之，在乌克兰变局推动下，欧洲内部正在酝酿更加微妙的危机。

　　（作者是上海外国语大学欧盟研究中心主任）